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6-13 11:00:00
认识文哥,是一个偶然。那是多年前我在城区一家私企做文秘,彼时刚刚走入社会,常常自命清高,不喜与人交往。有一天,我租住的房子门锁坏了,准备买一把挂锁,于是,下班后便来到巷口一家杂货店。店铺不大,当时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坐在柜台前捧着一本书,我走进店里连喊几声他没反应,依我以往性格立马掉头就走,但看到他手中有书心里有种天然的好感,于是便用手指敲了敲柜台,他猛地一惊,放下书站了起来,我一看是一本北岛的《旧雪》,便问道:你喜欢诗啊?他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默认了。
那时浅薄,我想卖弄一下自己,便张口来一句北岛《陌生的海滩》:“海底的石钟敲响,敲响,掀起了波浪,”顿时,他两眼放光,紧接着他跟在我后面一起同声吟诵:“敲响的是八月,八月的正午没有太阳……”
他的声音略带磁性,表情很投入,也很动情。当我们嘴里吐完最后一个字,他便迫不及待地拉我坐下,接着开了一瓶酒,满满地给我倒上一杯,于是,两个陌生人喝了一杯相识的酒。
他就是文哥,一首诗,一杯酒,注定了我们一生的情谊。
现在想来,也许当初我俩都来自农村,各自生活的家庭背景有些相似,还有就是那时候我们都爱好文学,尤其是诗歌;更重要的,我们对丑恶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回避,而对弱小的事情又与生俱来地富于同情。按当下的说法,我们三观较为一致。
自那之后,下班后我总是有事没事都往他那儿跑,我们吐着烟圈喝着酒,谈王小妮、舒婷、顾城,谈家乡的诗人海子,那时,写诗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每当唠到饭点,我们就用剪刀、石头和布,确定谁付酒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交流实在是太肤浅了,我们几乎都没读过世界文学名著,凭借着几本神话小说和一些古典诗词歌赋,极为夸张地撑着自己的门面。
可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年轻好啊!什么都不害怕,无知者无畏嘛!
十月份的一天,我所在公司的老板卷钱跑路了,我交的押金,还有工资都统统泡汤了,一下子失去生活来源,我顿时陷入了绝境。那是一段阴暗的日子,深夜我把泪水交给枕头,将悲伤留给夜色,内心百转千回、夜不能寐。愤怒、悲伤、无助、焦虑,各种情绪撕扯着我的心,灵魂几乎抽离肉体,几天工夫,憔悴到如同一个纸人。
得知我的境遇后,文哥把我拖到他店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白天,他做生意我睡觉;晚上,执灯温酒,长谈至深夜,不过几乎都是他说而我在一旁长吁短叹,默不作声,他也不在意,直等累了倦了和衣醉卧,顶膝并足,就这样足足地借酒消愁了一些日子。
看我情绪仍是低落,有天晚上,他关上店门,把我拉到江边的大轮码头。坐在月华如水的石阶上,他给我讲他的过往和生活中种种烦恼。原来他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他和弟弟妹妹,他上学时严重偏科,高考不弟,家里再没有多余的钱供他复读,于是他扛起了养家的责任,一个人跑到码头干起了搬运工。他说,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幸好有诗书作伴,白天,身体承受的是繁重的体力活,到了晚上,读文写诗让自己在寂寂长夜有了一丝光亮,这也是支撑他精神上唯一的一根稻草。最终,五年的辛苦劳作,他供弟弟考上大学。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厄运突然降临,有一天他卸货时,装载摩托车的大木箱突然倒塌,正好砸在了他的腰部,脊椎神经受损,医生告诉他今生再也不能干重活了,可他还年轻,妹妹才上高中,一家人要他挣钱养活啊!不得已,他只好用余下的血汗钱在别人手里盘下了这家小店。
算起来,文哥还不到三十岁,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与他实际年龄严重不符。月光下那张布满沧桑的脸,让我心中五味杂陈。我常常自命不凡,总觉得怀才不遇,自认为是一个文人,内心有无限的锦绣。可眼下遇到困难,思想却消极悲观,怨天怨地,不能直面困境。可文哥,我从未从他的脸上见过愁苦模样,总是乐观豁达言谈中自带喜感,谁知他的人生比我还要艰难。那一刻,也许有夜色的保护,文哥放声大哭起来。我握住他的手,仿佛看到另一个疲惫的自己,与他一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第二天我就离开他店里,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挣扎。而文哥开的日杂店听说也不挣钱,几个月后他也关了店门。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各自为生活奔波,这期间我们各自结婚生子,两个人变成了两家人的交往。每逢重要节日,两家人总要聚在一起庆祝。有时,我们也会发朋友圈相互分享:“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在生活偶得喘息之时,彼此“晒晒娃”,再秀一把“恩爱”。
文哥给人永远都是那张朴实真诚的笑脸,善良、热情,不会油腔滑调,不会投机取巧,在这世故而油腻的尘世里,这种美好,这样的友情是多么弥足珍贵。
有一年,我有个外地战友在省城被骗,身无分文,向我求助,不巧那几天我在外地出差,我只好又打电话给文哥,把战友目前的困境简略地说了一遍。文哥马上明白了。他说:“你别着急,先把战友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去合肥找他。”不等我说感谢的话,他已经把电话挂断。事后战友告诉我,那天文哥找上他后,把他请到饭店吃饭压惊,然后又雇车把他送回河南老家。上车前还拿出五百块钱,战友连推不要,他安慰他说道:“没事!大家都是朋友,朋友遇到困难,我咋能不帮呢?!”后来我把他所花的费用还给他,他坚决不收,只是笑着说:你请我喝酒吧!
文哥,就是这样的人!
少年事如风,这些年来,我们各自一身风雪一身霜。文哥干过保安,开过饭店,后来又进入一家单位跑外销,而我开了一家小公司。我们从没有想着利用对方的资源和关系为自身争取一点儿利益。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迂腐还是清高,也许,我们都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对方会轻看自己。
不过最近两年,我感到我们的关系淡薄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从未在自己身上寻找毛病,这期间,每次经过江边,总会想起过去,想起文哥,想起大轮码头,想起那晚的月亮。
终于又见面了,是在另一个老友女儿的婚礼上。文哥来了,头发白了不少,身上仍散发着淡淡的烟味,见到我还是未言先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省略了俗套的寒暄,只叫一声我的小名,亲切得好像昨日还见。很明显,他还是往常的样子,我们坐下来喝酒聊天,他说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手术后回到江南老家休养,和大家来往也少了;不过,现在恢复得不错,又搬回原来的住处;嫂子在迎江寺附近找了份干环卫的活儿,女儿也大学毕业工作了。他说他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来,他非常思念这些旧日的朋友。
我感到很惭愧,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去看他,给他送上哪怕是言语上的一点温暖。
文哥,我们还是好朋友!
写这一篇文字,即将放下笔的时候,我问身边的妻子,我和文哥认识多少年了?她说,足足有三十年了。
接着,她又说道:你和文哥的交往实在是淡如清水,像君子之交。
是的,三十年了,不是君子之交,在这个城市里,又有几个人的友谊可以保鲜三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