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水粉画（谈艺录）

铁 扬

从左至右分别为铁扬创作的水粉画《梨树》(2025)、《等待黄昏》(1991)、《柯桥镇》(1980)。

我不是一位水粉画家，但我画水粉画。接触水粉画之前，我接触的是它的原始材料——“粉”“水”“胶”。

“粉”是刷墙粉，红的、蓝的、黄的……“胶”是一种叫水胶的东西，像一条条“干鱼”，用时加温稀释，再溶于粉，呈膏状，置于一个个脸盆中待用。此物由我骑自行车到颜料店购买。那时我在解放区的华北大学短暂学习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省级演出单位。演出单位用此物在布上绘制布景，或为天空，或为麦浪稻田，或为屋宇建筑。以我的眼光看，这些释放着浓郁水胶气味的景物，往往似是而非、半真半假，与儿时见过的那些木版年画等相比，显得粗糙。但我用自己调制的这种所谓颜料，画过一张巴掌大的名为《保定东关》的写生，留存至今，还多次在我的个展上展出，算是我早年的作品。那时我15岁。之后的十几年，我没有再用这种自制的胶质颜料，待我再接触到水粉时，已是一种地道的颜料，那是一种装入锡管、膏状的绘画材料。

1955年，我考入“中戏”(中央戏剧学院)，正式进入艺术行业。我们的美术基础教学是油画，授课老师都是中国著名的油画家，如孙宗慰、冯法祀、李宗津等先生，学校的教学大纲也把油画教学作为专业课程的唯一基础教学，直到高年级接触我所学的舞台设计专业时，水粉画才显现于课程之中。此时，水粉画在自己手下显得生疏无法对付，幸亏刚从列宾美术学院学成回国的几位老师对水粉画很具专业造诣。齐牧冬、王宝康、马运洪……是他们把舞台美术这个专业名正言顺地带入中国，也把水粉画作为舞台设计造型的材料运用于专业中。通过他们，学生也了解到许多苏联大师级艺术家、舞台美术家用水粉画从事架上绘画，并留下不少传世作品，丰富了对世界美术史的认知，如戈洛文、科罗温和他们所属的那个“艺术世界”团体。

几位留学回国的老师用水粉颜料作画十分自如，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出现在“中戏”的教学中。王宝康从苏联带回的数量不多的几幅大型水粉画作品，至今还悬挂在“中戏”旧教学楼的走廊中，每当走进这栋教学楼，就像走进一所艺术博物馆。而齐牧冬作为一位舞台美术家，用水粉画绘制的几出芭蕾舞剧的大型设计图如《天鹅湖》《海侠》，给中国的舞台设计带来了一种全新的面貌，他也无可厚非地成为中国当代优秀舞台美术家。我的毕业作品《克里姆林宫的钟声》正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这出话剧也是“中戏”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而排演的献礼剧目。我用水粉画完成的该剧舞台设计图，至今还经常出现在我的各种美术作品展览中。自此，我对用水粉作画有了全新的认识。

“中戏”毕业后不久，赶上集中学习改造，画笔几近搁置了10年。当我再有机会拿起画具去继续艺术事业时，打开那沉睡已久的油画箱，颜料已干结、画笔已凝缩。再检查水粉画具时，颜料虽也已干结，但它用水是可以溶解的。假如油画画具是“重武器”的话，水粉画具倒像“轻武器”，仅需一个颜料盒、一个调色盘、一个水壶而已。

重新背起水粉画具，坐在刚返青的麦田旁，眼前是正在开花的杨树，几名社员在田中劳作。我呼吸着久违的好空气打开画具，也许是心情使然，也许是水粉画适于表现眼前的题材，顺利画出了一幅名为《春讯》的写生，后来它伴我走遍国内外的展事。原来水粉这种材料，自有它的优势和灵性，可以如油画般塑造，也可以实现水彩般的渲染乃至中国画的勾勒。如果需要笔触的叠加，那笔触不似油画坚固，却有自己的温润。啊，一种成就感从心中油然升起，继续吧!也许我与水粉画的不解之缘就是由此开始的。

改革开放后，艺术家又有了属于自己的创作天地，我多次深入太行，用水粉画了一批写生(当然也有油画)。当时，我已回母校任教，在学校还办了一次水粉画写生展，没想到此展引起了社会关注。此时包括吴冠中、周令钊在内的几位老艺术家，怀着对水粉画的浓厚感情正在成立北京水粉画研究会。研究会在中国美术馆一楼会议室宣布成立，推举周令钊先生为会长，吴冠中先生为名誉会长。研究会郑重其事地实行会员制，我竟然也被邀请入会，会员还包括秦威、袁运甫、肖惠祥、庞涛等诸多艺术家，秘书长为当时正在《美术》杂志社任职的张文斌。为了研究会的成立，作为副秘书长的我曾骑自行车奔忙于北京城区。之后，研究会在北京中山公园的水榭举办首次展览，又在南京、南宁等城市举办巡回展。

由于艺术界的活跃、艺术家兴趣的转移，我们的研究会并没有存续多久，但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难忘的，也由此使我始终没有放弃为水粉画的发展繁荣而提倡、呼吁。水粉画和透明水彩二者有着截然不同的造型观念，在各种展览中，与水彩画比较起来，水粉画总是忽隐忽现，它的创作队伍也处于散漫无序的状态。能否使这一画种得到独立发展？我能想到的唯一方式是独立分设展出。这一由来已久的愿望直到2015年才得以实现。我和中国美术家协会水彩画艺术委员会负责同志几次酝酿磋商水粉画独立分设展出的可能性，意见终于达成一致并得到中国美协的支持，才有了2015年首届全国水粉画大展的落地。

到今年举办第三届全国水粉画大展，已经过去了10个年头。10年来，参展艺术家呈现成倍增长的趋势，投寄作品的作者如今已达4000余人。许多理论家对它的赞誉和评价也使这一画种处于繁荣发展的状态，并证实着它的自身价值。大家一致肯定这一画种的包容性，比如它反映现实题材的优势、参展艺术家的多元和对其它画种借鉴的可能，由此水粉画无疑已成为新时代艺术大家庭中一种不可替代的艺术形式。我作为一名该画种的提倡者和呼吁者也感到无比欣慰。当然，任何事物乃至一个画种在发展到一定高度时，都不能忽视它所存在的问题，比如在众多艺术家的参与下，水粉画面临本体语言的缺失和题材缺乏个性的“扎堆”。但无论如何，独立分设展出都是该画种发展繁荣的一种标志。我作为水粉画分设展出的提倡者，希望它在繁荣中继续保持自身的语言魅力。

《 人民日报 》( 2025年06月15日 08 版)